【双花】那些花儿(中)
张佳乐花三分钟就说完了他的故事。连曲子一半的长度都不到。
既没有唯美浪漫的情景、也没有动魄惊心的爱情,只有一个以琴为伴的少年,在流浪。
那是张佳乐离家出走后的第一个除夕夜,江南小镇湿冷异常。当炮竹声响起时,他才意识到,今天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。
冰箱里有速冻水饺,他不想吃,电视里有联欢晚会,他不想看,玻璃窗外是绚烂的烟花,照亮了半边天。
他爬上楼顶的天台,坐在水泥板上看烟花。
天台很冷,烟花的光芒也是冷的。他需要不停地搓手才能保持温暖。
吉他不知为何也被带了上来,索性拨弄几下弹着玩。
烟花炸开的声音是那么响亮,盖过了他的琴声。
于是,他有了新的游戏,用自己的吉他和烟花展开一场比拼,比一比谁更华丽,谁更绚烂,谁更能映亮漆黑的眼眸。
他没有去弹任何熟悉的曲子,只是随性地滑动过根根琴弦,指法飞快,抢在烟花“嘭”与“啪”的间隙里奏出一串音符,甚至试图去配合烟花升空的节奏。
当最后一缕烟消散在夜幕的尽头,空荡荡的天台上只剩张佳乐和他的琴。
孤独而顽强地燃烧着。
张佳乐不是第一次弹奏这几组和弦,但在大理这座充满花香的古城里,他感觉到了某种不一样的温度。
伴随着阳光一起落在他指尖的,还有孙哲平的眼神,如斯温暖。
晚上九点,小酒馆里座无虚席。
张佳乐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,孙哲平一杯接一杯地调着酒,在每一位客人的感官里交织出一片光影声色的小世界。
两人的视线偶尔会接触,又极有默契似的分开,专注于手中的那把吉他或那只杯子。
谁都没在意约定好的只有三首歌,观众兴致来了要点歌,即兴弹唱就是,忘词了也不必害怕,还有酒,还有孙哲平在吧台里大声地补上。
于是,两人被撺掇着同台合唱。
两个吉他,两种声线,似交锋,似激战,碰撞着人们的耳膜,渐渐地,少年清亮高亢的嗓音占据了上风,而被熟客们称为“低音炮”的孙哲平,在给他做和声。
固定的压轴曲《那些花儿》结束后,没有人肯放过他们,齐刷刷地起哄要求再来一首。
“还有一首吉他合奏,没有歌词,你们要听吗——”
“要——”
“这首曲子的名字,叫《百花缭乱》。”
音起,指尖飞舞,很多人被张佳乐的和弦惊艳,孙哲平仿佛成了他的陪衬,只有张佳乐清楚,是身旁的男人在主导着自己的节奏,给了他更多的发挥余地。
这个认识不到24小时的男人,似乎比他自己更清楚,他需要的是什么。
夜里,张佳乐因为口渴下楼找水喝。
用手机打着光摸到冰柜的时候,却发现孙哲平躺在吧台里的一把躺椅上,还因为他弄出的动静睁开了眼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睡在这里?”
“这几天生意好,客房都满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张佳乐还没可是完,猛然意识到,孙哲平是把他的房间让给了自己。
“快回去睡吧。”孙哲平说。手机的光线照不出他脸上的表情,但声音却比月光更柔和。
“为什么要把房间让给我?”张佳乐的心像被谁的指尖拨了一下,余颤个不停。
“我要是说满房了,你岂不是得露宿街头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你问我还有房吗的时候,满脸倦容,可眼睛里还是写满了期待,我怎么忍心让你失望呢?”
“你……”
“再说,我也没白给你住,是吧?”
张佳乐还想可是,但他发现自己早已被堵得说不了话。最后只好说:“我看你的床也挺大的,睡躺椅哪能舒服,要不我们一起挤挤?”
这…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。他安慰自己。
挪了个窝,孙哲平很快又睡着了,张佳乐也没多想,灌了几口冰水继续睡。他原本就是为了找水下楼的。
可闭着眼睛还是忍不住去想,这家伙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。
很久之后,孙哲平听到这个问题,被逗得哈哈大笑,摸着他的头发说:“这就叫对你好啦?那你也太容易骗了,张佳乐同志。”
之后的每一天都同这一天差不多过。
张佳乐上午睡到自然醒,出去随便走走,吃完午饭再回来,喝喝风花雪月,看看孙哲平的曲谱,讲讲他自己的故事。
孙哲平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,好到他忍不住把心里埋藏许久的小秘密一股脑儿倒出来——其实,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掩藏心事的人。但是讲的多了,他又不免担心起来,生怕孙哲平会反感、会讨厌自己。
“抱歉,我又说多了,我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“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圣人?我们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的,所以最重要的,是让自己满意。张佳乐,你过得开心吗?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?”都说交浅不可言深,他们认识也不过短短几天,可孙哲平偏要问,笃定了张佳乐会说出来那样。他知道张佳乐需要一个宣泄口。
张佳乐摇头,他以为离开那个家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,他以为抱着吉他自己就会满足,但很多时候他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快活,甚至不知道明天起来应该做什么。
他想告诉麻将桌上的那个赌鬼,自己没有玩物丧志,即便考不上大学也不会成为像他一样的loser,可他连家都不敢回。
离开家的时候,他幻想过很辉煌的未来,可没有人来赏识他的才华,他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,在酒吧里弹着老板要求的、千篇一律的曲子,拿着可怜的薪水,想着等攒上几个月的钱,就可以换个地方。
然后重复着几个月前的生活。
很多次,他都差一点要自暴自弃了,只有在独自一人刷着那些不需要经过思考的和弦时,才会感觉到些许快乐。那些狂乱的节奏,那些华丽的音符,暂时地带走了他的烦恼。
“你呢?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?”张佳乐问。他又说,“肯定很喜欢吧。真羡慕你。”
“我是喜欢,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但你不用羡慕,因为你也可以拥有。”
“我?”
“大理是个很美的地方。有苍山,有洱海,还有格桑花。我喜欢这里,也喜欢吉他,所以我开了这家客栈。当老板也有当老板的辛酸,可我至少能写自己喜欢的歌。张佳乐,生活并不是非黑即白的,阴影之外,总有阳光。”
张佳乐的鼻子有点酸,他只能拼命往嘴里灌酒,玻璃瓶很快就见底了。
“等黄金周结束,我带你去自驾游。”
张佳乐的眼里隐隐有光在跳跃。
“你不用看店吗?”
“这一个星期赚的钱能顶平时一个月,我可以打烊休息几天。”
当老板果然任性。张佳乐想,然后他突然发现——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在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,既可以赚钱度日,又可以浪迹天涯。
想通之后,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。既然选择了音乐,选择了吉他,就要坚持下去。
人可以辍学去流浪,但不能没有前行的方向。
“大孙,教我写歌吧。”张佳乐认真地说。
“好啊。”孙哲平当真翻出了自己的藏书,从乐理开始教起。
黄金周结束后,熙熙攘攘的古城终于不再拥堵。孙哲平收拾好客栈,关门落锁,然后在门外挂了块牌子,上写面着几行字。
“老板度假去了,请不要打他电话,打了他也不会回来的。”
张佳乐念完一遍,问:“这些游客还知道你电话啊?”
孙哲平笑着回答:“有几个老朋友,没事就爱来蹭酒喝,一坐一晚上,赶都赶不走。”
张佳乐也笑了。
他背着来时的那只背包,当然,还有心爱的吉他,孙哲平也是,一只包放换洗衣物,一只包装吉他,然后穿过北城门,去了附近一家租车行。
孙哲平有买过一辆二手硬顶敞篷轿跑,不贵,自己平时开的也少,大部分时候都挂在这家租车行里赚点儿租金。从大理租车环洱海自驾的游客非常多,敞篷车是最受欢迎的车型。
孙哲平的计划是今天先开去双廊,虽然那里道路施工不太好走,但却是看洱海最美的地方,他不想张佳乐错过。
今天是个大晴天,二十多度,不算太热,开着敞篷车出去倒也拉风。张佳乐坐在副驾驶上,风吹乱了他的发尾,恣意飞扬。
孙哲平偶尔侧头,就能看到张佳乐欢快地拍打着吉他,阳光落在他的身上,一头红发像被镀了一层金边那样闪耀。
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嘛。
他们沿着环海西路一路向北,入眼满是碧海蓝天,时不时会超过几个租自行车骑行的情侣。但孙哲平只开40码,太快了,就欣赏不了沿途的美景。
路过一片农庄的时候,他们把车开了进去。这是一个薰衣草和向日葵的庄园,两片种植地间有木板拼成的栈道隔开。几对新人在里面拍着婚纱照。
“张佳乐,想不想照相?”
张佳乐看见大片的向日葵又高又壮,忍不住走进了田埂里。这里日光充足,十分适宜植物的生长。听孙哲平喊他,他回头问:“你还会摄影?”
“只会用手机拍,可以吗?”
“勉强凑合吧!”张佳乐配合地摆了个造型。
“你等我一下!”孙哲平却突然跑开了。
张佳乐切了一声,不管他,沿着田埂往深处走。
没多久,孙哲平就回来了,手里还拿着几根彩绳,追着张佳乐说:“来,把这个绑上试试。”
“不是吧你哪儿来的?”
“门口买的。那天看你头上绑着,挺好看的,后来怎么拆了?”
“你傻呀大孙,不拆了我怎么洗头?”
“哦,再绑上就是了。”
张佳乐退后两步:“真要绑啊?”
“再退可就掉泥里去了。”孙哲平说,“试试呗,不好看就拆嘛。”
张佳乐没辙,只好贡献出自己的头发给孙哲平当试验田。
孙哲平解了他的发圈,用手指稍微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,然后挑起一缕开始编小辫,一连编了七八股,弄得张佳乐的头发全都朝后了。他原本是三七分来着。
“喂喂喂太多了啊,再编下去都要成脏辫了。”
“脏辫我可不会,你要是喜欢,改天带你去找理发师。”
“别,那个太难打理了,我还是喜欢我的小揪揪。”
“嗯,你的小揪揪最可爱。”
“孙哲平我怎么没发现你还会恶心人呢。”
一片嬉笑怒骂声中,孙哲平还是被迫拆了好几根彩绳,张佳乐的小揪揪扎了一半,剩下一半头发留在肩头上。
因为孙哲平坚持说,风吹起来的时候,那抹红色最亮眼。
他在田埂上跑着,跳着,怀抱着吉他,像随时能飞起来一样。
孙哲平用手机记录下一个个瞬间,最后留下一张合照,还被张佳乐嫌弃站位不好,两个人的脑袋一大一小。
孙哲平指着身旁的两株向日葵说:“你看它们的花盘也一大一小。”
张佳乐低头看了看:“还真是。这株长歪了啊哈哈。”
笑得比向日葵更灿烂。带着一身的活力迎向自己。
孙哲平看了好几秒才说:“走啦,带你去喜洲古镇吃饭。有一家很正宗的野山菌火锅。”
张佳乐让孙哲平给他看看照片,对方却说什么也不肯,于是认定准是拍照技术太渣羞于见人,要删除黑历史,可手机在孙哲平另一侧裤袋里抢又抢不来,只好大刷和弦,妄图用噪音干扰逼迫对方妥协。
到最后,那些混乱的音符重新变回了悦耳的旋律,被风吹向远方。
——待续——
PS:已经在路上啦,下集终于可以开车了,棒棒哒!很嗨森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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